【獨家專訪】「國寶」武豊 日本賽馬歷史的見證人

武豊正站在一條得到晨光映照，於栗東訓練中心看台旁的戶外通道。當他從騎師專用房間步行前來的時候，他沒有說很多，先向日本中央競馬會（JRA）的職員作確認，再向我們點頭問好，確認訪問時間。

他擁有冷靜、直接且具自信的態度，一種沒有需要再向別人證明任何東西的態度。同時帶一點有所保留，甚至可以說是當心，但是他友善的笑容同樣蘊藏一份溫暖。

其裝束不算突出，一件黑色的拉鏈外套、深藍色牛仔褲、手套則插在他的背袋裡。他穿著一對黑色的馬靴，連同一些或許是銀色的扣，另外帶上一頂灰銀色的棒球帽。

由於他需要為另一匹馬操練，因此他與我們握手，再次向我們點頭道別後，便向對面的練馬師及馬房助理專用的建築物走去。

這位就是日本現代賽馬史上最優秀的騎師，無論是國內或是國外，都是日本賽馬的代表。自上世紀80年代開始，他每天都在訓練中心裡從看台走向那建築物，這是他樂此不疲的工作。

「直至現在我也感到非常享受。」武豊向《競馬論》專訪時表示：「這種模式已經持續很久了；平日在栗東為馬匹進行操練，六日就策騎馬匹出賽。這種模式已經長達36年，但我仍然非常享受。」

這36年，他一直在傳媒及公眾的視野裡。他是日本傳奇騎師及練馬師武邦彦的兒子，同時是無數紀錄的保持者。由首季策騎便打破當時的新人騎師紀錄，至天命之年仍然繼續跟自己比拼，不受界線所限，這名日本國民賽馬英雄每天也在追尋年幼時期已訂下的目標——策騎馬匹及勝出賽事。

可是，武豊的人氣不只局限於賽馬媒體或馬迷，即使不認識賽馬的圈子裏，或者是流行文化中，也經常聽到他的名字。

「在日本，你可以將他類比為『足球的美斯』或『籃球的米高佐敦』。」意大利籍日本長駐騎師杜滿萊說道。杜滿萊分享了一次寶貴的個人經歷作為例子，揭示作為日本一流騎師，武豊走到每處都會被粉絲索取合照及簽名。

「他們（粉絲）是支持及讓我們感覺良好的人，我相當理解他們為何會這樣做，尤其是像他的超級巨星。我們已是認識廿五年的好朋友，難以想像他外出的時候會怎樣。」

杜滿萊憶述一次與武豊連同一名馬主前往出席一個派對途中的經歷。他分享：「我們走進高速公路的服務站歇息，我跟他說：『我可否買一杯雪糕？』我便與他一起離開服務站，期間我正享用雪糕。及後就有人走過來說：『Yutaka San，我可否與你拍照？』」

「當時我感到尷尬，這是因為我的疏忽而令他在私人時間被騷擾。但他全程都從容自在，對粉絲有求必應。無奈及後有一輛旅遊巴駛進，所有乘客都認出他，我便要為他解圍並説：『對不起、不好意思。』丟下雪糕並逃走，我們沒有充足時間應付他們。」

他真的這麼受歡迎？

「對，真的很受歡迎。」冠軍練馬師中內田充正及後通過電話訪問確認這一點。「這裏所有人都認識武豊，他是一位巨星，像一位明星。馬迷固然認識他，即使不認識賽馬的人都認識他。」

「當我仍是小孩，成長期間一直欣賞他策騎的英姿，而且他的成績與天比高。他是我尊敬的英雄之一，他和藹可親，你可以與他對話，是位平易近人的人，沒有任何架子。他對任何人都是同一種態度，一視同仁。」

「但他同時是一位星級騎師，我對他非常尊敬，因此我不會隨便請他合作，我會精挑細選。只有對他的尊重及給予他的坐騎才是對的。」

個多小時後，與武豊的專訪準備開始。開始前，JRA的職員再次讓我們知道今天訪問的時間有限。武豊獲邀請安座在一張辦公室座椅上，房間位於栗東訓練中心看台三樓，一望無際的訓練景色通過無窗框的玻璃盡收眼簾。窗外仍有馬匹正在熱身，房間各處放有不同名馬的錶框，在他正後方，則是他曾策騎過的最強馬匹。

「My special horse，My best horse（牠對我來說是特別馬匹，我最強的馬匹）。」這匹就是「大震撼」（Deep Impact，ディープインパクト），從他的言語間就感受到「大震撼」與他建立的深厚關係。

「大震撼」是日本雄馬三冠、日本盃、有馬紀念賽、寶塚紀念賽、春季天皇賞盟主，成為種馬後同樣成績優秀，堪稱日本一代馬王。牠的一生佔武豊一大段歷史，並且為他帶來名和利。可是當他跨上這匹鹿毛馬背上之前，早就成為當代賽馬界的重要人物。

一切從1987年3月1日開始，當天是武豊開始其專業騎師生涯的一日。這名武邦彦的兒子生於京都，自幼便在栗東訓練中心成長，其祖父武芳彦曾為馬主協會主席。他的同班同學有重量級練馬師池江泰壽。

他策騎的第一匹坐騎獲得亞軍。賽後接受傳媒訪問，他當時帶著微笑，以青澀的聲線回應傳媒訪問。

「周邊的人都向我表示騎得很好，但對我來說就感到失望。」他從iPad一直凝望著當日的出賽片段。觀看期間，他不禁流露笑容，用作遮蓋那種看見「年輕的自己」所產生的害羞感覺。

「因為父親都是一名騎師，我亦非常仰慕父親，所以我自小便立志要成為騎師。首場賽事，就像夢想成真一樣。」他續道。

「最有印象的是，當我騎著馬匹從沙圈出來進入跑道，由跑道眺望看台的感覺。我曾經常在看台望向跑道，但那次是首次由跑道望向看台。那種感覺非常深刻，就像『成為騎師了』的感覺。」

一星期後，3月7日，那天在阪神競馬場舉行賽事。當日有點烏雲、且寒冷潮濕。他策騎Dyna Bishop（ダイナビショップ）角逐未勝利賽事，最後階段大幅拋離對手，取得騎師生涯中首勝。

「這場是一場easy win，所以我沒有太大興奮感。賽事途中，我在想：『能勝出吧。』」他憶述。賽事重播中，看見他回到解鞍處下馬，下馬前都沒甚表情，下馬及解鞍後就露出微笑了。他表示：「我非常高興，因為自小已經渴望這東西。」

自這場首勝之後，他的成績拾級而上。他憑69場勝仗，首季便榮膺最佳新人騎師。第三季，年僅19歲的武豊成為冠軍騎師，這是日本賽馬歷史上的最年輕冠軍騎師紀錄。他總共奪得冠軍騎師18次、勝出6屆東京優駿，第一次為「特別週」（Special Week，スペシャルウィーク），手執80場國內一級賽，且持有單季最多頭馬紀錄（212場）、單季最高獎金紀錄，現時中央賽馬紀錄顯示，他策騎24,160場當中取得4,435場勝仗。

此外，他亦是16屆JRA最高獎金騎師、11屆最高勝出率騎師，並且連續36年都能勝出級際賽事。

這些數字只能解釋部分原因為何武豊是日本「國寶」。除了超卓的能力來製造這些紀錄，他同時擁有一股強大的氣場，尤其是夥拍「小栗帽」（Oguri Cap，オグリキャップ）挑戰1990年有馬紀念賽，在中山競馬場178,000名馬迷見證下取勝。

「當時我仍非常年輕，牠就擁有很多粉絲支持。所以能夠夥拍牠出戰，這件事本身已經是一次很高興的經歷。」他說道。

「牠從地方賽事來到JRA，這些故事扣人心弦。『小栗帽』給予我難忘經歷，牠也是令全日本馬迷沸騰的馬匹。」

談及與「小栗帽」的合作再一次強調武豊在日本馬壇地位舉足輕重，而且適逢日本賽馬在國際舞台上嶄露頭角。他在1987年出道，當時全日本唯一一場海外邀請賽事——日本盃，都只是舉行至第七屆，Northern Taste仍然支配種馬界。

數年後，「週日寧靜」（Sunday Silence）的到來推進種馬界的世代交替。加上「小栗帽」所帶來的助力，武豊一躍成為家傳戶曉的名字，加上日本賽馬國際化，武豊便成為整個日本馬壇進化的代表人物。

「成為騎師前，我經常留意海外賽馬。」他表示：「我喜歡閱讀海外賽馬的雜誌如BloodHorse，成為騎師後我希望能在美國及歐洲策騎。」

有言實行，他早在1990年便長期遠征北美。遠征史長達十數年的「初期」，他被海外賽馬界扣上一定程度的先入觀及批評，對其能力作出質疑，尤其是在美國。

在歐洲，他同樣遇到類似情況。武豊於1994年取代列特（John Reid）策騎「白口罩」（White Muzzle）角逐英皇錦標及凱旋門大賽。踏入千禧年，他再次前往美國，長期駐守聖阿尼塔馬場策騎，惟難以尋找支持。

「首次前往美國，我經常被問：『咦，日本有賽馬的嗎？』」他說道：「當地行內人士似乎不感興趣。即使我未能找到坐騎，我仍然每天前往晨操。當他們看見我為馬匹晨操時，機會就隨之而來。」

「當年日本賽馬不及海外，我們仍有一段距離。過程是逐少成長，讓（海外馬圈的）人們認識及理解我們。就像「滑雪天堂」（Ski Paradise），像「採珠」（Seeking The Pearl，シーキングザパール），當有日本馬匹及日本騎師勝出這些賽事，他們會感到驚奇。但是，我希望不會讓他們驚奇的一天會到來。」

他夥拍吉田照哉擁有，由著名練馬師費伯華（Andre Fabre）訓練的「滑雪天堂」勝出1994年隆尚磨坊大賽（Prix du Moulin de Longchamp）被視為是打破海外對日本賽馬擁有的固有概念之一役。四年後，他為「採珠」執韁勝出紀爾斯大賽（Prix Maurice de Gheest），成為第一匹勝出海外一級賽的日本訓練馬匹。

武豊手持的過百場海外勝仗包括法國、香港、杜拜、英國賽事，當中有「愛麗世界」（Agnes World，アグネスワールド）勝出2000年七月盃，成為首匹勝出英國賽事的日本訓練馬匹。當時他轉赴法國，為練馬師夏文（John Hammond）效力。

「因為他是頂級騎師，所以有很多日本傳媒一直追蹤他。」自幼視武豊為偶像的藤井勘一郎表示：「二十多年前，日本人不太認識海外賽馬，因為武豊周遊列國策騎，使國內馬迷都逐漸認識海外大賽。」

「現今，若果有日本馬海外遠征，日本馬迷隨時都能購票往海外觀看賽事，如凱旋門大賽或育馬者盃等。但是二、三十年前，不是輕而易舉的，我認為武豊對促進國內馬迷留意海外賽事貢獻甚大。」

另一令人讚嘆的一役，是2015年香港盃，策騎「榮進之光」（A Shin Hikari，エイシンヒカリ）以冷門身份一放絕塵。可是，根本無人需要對武豊的騎功或馬匹的能力感驚奇。當時，武豊已經成為享譽全球的騎師，日本馬匹亦成為國際舞台上的要角。

「他是一位非常厲害的騎師。」杜滿萊說道：「初次認識他時，他有點奇特、個子高及瘦削，因此令我注目。其後進一步相識，他經常都出乎我意料之外。他總是與眾不同：長韁且放鬆的。」

「日本人稱他為『天才』，他真的是個天才。我從他身上學懂很多東西，他亦做到別人做不到的，例如與馬匹建立關係，他清楚自己在做什麼。雖然現時他53歲，但始終如一，他沒有改變過。而且他的性格平易近人、友善、待人有禮，有點文靜。」

但是，杜滿萊早就發現他同樣擁有成為王者的必備的特質。

「他是一名好朋友、有禮的紳士，但賽場上絕非如此……他不再是一名紳士，他會寸土必爭，不會讓你有機會爭勝。」他透露。

「榮進之光」一役讓我們看到這名「國寶」沉寂過後捲土重來。47歲的時候，他支配日本賽馬龍虎榜的時代開始黯淡起來。2010年3月，因一次在阪神競馬場的墮馬意外使他長期休養。對比千禧年間每年200多場勝仗，於2012年，他只有56場頭馬。

2013年，他夥拍「高情厚意」（Kizuna，キズナ）摘下第五次東京優駿，武豊就像從谷底中強勢歸來。2022年再與「勝局在望」（Do Deuce，ドウデュース）取下第六次東京優駿。今年，他與「金積驥」（Jack d’Or，ジャックドール）勝出一級賽大阪盃。

對無數後輩來說，武豊的傳奇成為他們的理想像，包括現時紮根多倫多活拜馬場的冠軍騎師木村和士及同儕福元大輔。

「『大震撼』競賽時我仍是小孩，我非常喜歡武豊，他是我的偶像。我希望追隨他的步伐，所以我決定離開日本策騎。」福元大輔去年向《競馬論》分享：「所有人都認識他，即使是居加的日僑都認識他。問及他們認識那位日本騎師，異口同聲都會率先表示：『武豊』。」

問及對後輩騎師的影響，武豊仔細地聆聽提問，再以細緻的用字，同時帶有謙虛及自信的語句作回應。

「看見他們在海外活躍，亦令我感到要繼續努力向前，對我來說是一種刺激。」他表示：「我們以作為日本騎師感到自豪，若果能與他們一起策騎就好了。」

另一邊廂，JRA的職員開始感到繃緊。他逐漸進入我們的範圍，俯身向我們禮貌地表示這條是最後一條問題，顯然地他對我們過於佔據「國寶」的時間感到焦慮。可是，武豊向他表達這不是一個問題，他樂意繼續與我們對話。

他續分享父親對他的影響。

「對我來說，父親就像一個榜樣，就像聖經般。」他表示：「我希望成為我父親，當我踏上這道路，我始知道父親何其偉大，我對他心存感激。」

見證其策騎生涯橫跨昭和、平成、令和三個年號的武豊，馬迷不禁會思量他會否在數年後掛靴。武豊的好友，現年52歲的戴圖理宣布今年是最後一年策騎，而另一位冠軍騎師福永祐一亦急流勇退，於今年早段時間宣布掛靴成為練馬師。

「Frankie依然繼續勝出很多賽事，因此得知他宣布在年內退休時，我在想：『為何他要退休呢？』」他驚愕地說道：「但是，我們這輩騎師一個一個的退下來。當你策騎一段長時間，總會有高山低谷：有時較好、有時會遇到難關。」

「但是以賽馬來說，我喜愛這份工作，我喜歡成為騎師。」他表示：「我會繼續以騎師身分作賽，後續還有很長的路要走。」

因此，武豊會繼續行之已久、獨特的生活模式：清早前往栗東與新知舊雨會面、為馬匹主理操練、與練馬師討論戰略；周末就角逐中央賽事，有時平日晚上就出戰地方大賽；他只會繼續將頭馬數字增加，廣大馬迷們會一如以往地繼續愛戴他。

武豊的卓越成就早已震撼每一名馬迷，他會繼續成為日本賽馬界的「國寶」並策騎下去。培育及影響後輩的同時，他會繼續編寫其源遠流長的個人傳記。

Yutaka Take: the human face of Japan’s racing revolution